3 升温 (第1/2页)

    没几天的工夫，桂芝欣便来到赵公馆叨扰多次，几乎有点堪称sao扰了。傅惠年听到家里仆人聊天说起这事，心里觉得好笑，于是很快也四处打听起桂芝欣其人来。

    关于桂芝欣，风评是很褒贬不一的。有说他好的，大约是出手阔绰、为人爽直一类，少爷习性，不很新鲜。有说他不好的，结论却很多样。譬如目中无人，粗鲁无礼一类，也不甚新鲜，唯有一点令傅惠年格外关注，那就是在桂芝欣交往过的诸多女朋友之中，没有一位与他好过半个月以上的。分手之后，女朋友们对桂芝欣也统一地采取了抱着胳膊冷眼旁观的态度，既不骂他，也不夸他——这大概并不能体现出女朋友们对桂芝欣的欣赏了。除此之外便只剩些乱七八糟的闲话了。

    傅惠年对此没有进行深入思考，也没有当面对桂芝欣提起过半个字。他或许活在别人的眼里嘴里久了，而深知自己也实在算不上一位道德模范，便也不对别人妄加批判。又或许他是由衷地对桂芝欣没有厌恶，因此在理智上也要不自觉地替他维护了。

    傅惠年深知自己的内核远没有表面看起来那样冷静沉着，他没有大主意，耳根子也软，最遭不住软磨硬泡的厚脸皮。然而桂芝欣对这些还一概不知，在桂芝欣的眼里，傅惠年好像是冰冷的化身，处处令人感到挫折。他还以为唯有凭自己狠命地追着傅惠年，才能勉强维持住这段友谊关系。因此隔了没有几天，他便再次锲而不舍地拿了两张电影票找到赵公馆来，要请傅惠年外出看电影去。

    其时距离晚饭也已过去两三个小时了，赵太太刚刚歇息睡下，傅惠年得了闲，平时又没有朋友，好容易遇上桂芝欣，心里很高兴，自然没有拒绝。

    于是他在镜子前梳了头发，又挑了身体面西装，喷了些香水，走出门去，看到了夜色下孤零零站着等他的桂芝欣。

    抬眼看见傅惠年出门，桂芝欣立刻笑起来，对他挥一挥手，两人便一同走到街上了。

    桂芝欣是个活泼的年轻人，与傅惠年同行的时候，时常就要对他勾肩搭背，偶尔还会把脸凑上前去，嘻嘻哈哈地一阵乱笑。傅惠年极不适应，一路上被桂芝欣勾肩搭背地拖着，他不自觉也走了个七歪八斜。

    傅惠年自从少时家道中落之后，始终逃不脱寄人篱下的生活。

    起初家里只是略微周转不开，父母的身体也只是略微抱恙，他同一位银行家的女儿订了婚，未来大约还是有些出路的。

    而后他发现了藏在花瓶里的银行账单，家里早就资不抵债，父母也莫名地接连重病。他于是便不得不提前了婚期，以寄希望于女方家庭来支付父母高昂的医药费。

    然而医院始终查不出病因，因此也只是拖着两人，同时收着钱。

    不到一年的工夫，傅惠年大约是实在受不了了，只把父母留在医院里面，就再也不见人影。

    几个月之后，消失的傅惠年回到上海，开启了自己漫长的结婚事业。有人说此项事业的开端就是傅惠年的丈母娘，也有人说其实那个时候他同时与家里的两个女人都在交好，以谋取更多的钱财。无论如何，两个月之后，他就和第一任妻子离了婚，从此便一直在离婚了。

    关于傅惠年与其丈母娘的故事，一向都只是在小范围之内秘密地流传着，说者虽然说了，可都抱着个讳莫如深的态度，且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因此到了最后，信的人不多，不信的人多，人们便也渐渐不再提了。

    从那时候到现在，傅惠年就没怎么再变过，好像是被粘在了时间的节点上。他不知道自己往后该怎么走，可是走一步算一步，不敢多想。

    两个人一起走过了几个街区，电影院渐渐近了。街道上明明暗暗地来回变换，不同的树叶在风中发出不同的窸窸窣窣的响声，倒是在二人之间散布着安宁。

    但上海的夜晚是没有安宁的。上海的夜晚，霓虹灯毗邻着霓虹灯，歌舞场连接着歌舞场，好像理发店门口的三色灯柱一样永远也转不到头。在这样没有安宁的夜晚，人们聚集或是散落，面上都带着不肯疲倦的容光。

    “你猜我们今天看什么电影？”桂芝欣把手从傅惠年的肩上撤回来插进口袋，问他。

    “再往前不远就是霞飞路。”傅惠年朝前看着，“我记得前几日还看到国泰大戏院的门口摆上了胡蝶的照片——想必是她的新作了？”

    “一点没错！”桂芝欣很爽朗地笑道，又说，“你平日里爱看电影么？”

    “我时常还是会陪着太太们看一看的。”

    桂芝欣便应：“女人们的确是爱看电影，尤其爱看那些乱七八糟的恩怨情仇。”

    “那你带我来看这部电影，是个什么意思？”

    “哈哈哈。”桂芝欣还未来得及说话，正是走到街拐角处，一扭头突然撞见了自己在学校里的同学。

    那位同学也当即认出了他，好奇地瞥一眼傅惠年，又转而问道，“你们也去看电影去么？”

    “是啊。”桂芝欣笑微微地看着他，因着这个突如其来的打搅，颇有些恼火。

    “别往前走啦，我刚才同婉琴打过招呼来的。”同学说道，“她带着新男友来呢！”

    “与我何干？”桂芝欣不理会他，一拽傅惠年的胳膊，两步便走远了。

    “婉琴是谁？”傅惠年问他。

    “不是谁，学校里的一位女同学罢了。”桂芝欣看他一眼，低头从兜里掏出票来，塞一张到他的手里，“我们看我们的电影，管他们做什么？”

    傅惠年便笑一笑，不答话了。

    小孩子真的很好猜。

    实际大家都知道，杨婉琴乃是桂芝欣的上一任女朋友，两人好的时间不算短的，竟有十好几天，但最后还是散了，仍旧没人说得出为什么。

    桂芝欣若无其事地往前走着，心底却暗自记恨起那位同学来了。本来他与同学们自成一流，感情并不算差，可是与傅惠年在一起的时候，他却并不愿意碰见他们。或许正因为这个情况。

    他同时也料想自己谨慎一点，应该不至于碰见杨婉琴，结果还没见着国泰大戏院的尖顶，他就同杨婉琴一行两人打了照面。

    杨婉琴果然交往了一位新男朋友，而这位新男朋友恰好也是桂芝欣认识的，教育局王局长的四少爷。他们二人坐在一辆黄包车上，黄包车停在路边，车夫的屁股挨着马路坐了，抽着根烟发呆，间或偶尔也会往车上送去一瞥。车上那二位正很缠绵地亲吻着，桂芝欣一眼就看见了，想要悄悄地溜过去，却没想到王局长的四少爷亲嘴的时候也能抽出空来，当场响亮地叫住了他。

    “桂芝欣？”

    桂芝欣因此便不得不回头，看一看杨婉琴，又看一看王少爷，两手一拍，故作惊讶：“呦，你们两个好上了？”

    杨婉琴听闻此话，很冷淡地将桂芝欣上下扫了一遍，并不做什么回应。打量完桂芝欣，她又顺势一瞥桂芝欣身后的傅惠年——只这一瞥，她的眼神立刻就转变了。

    王少爷同时仍在积极地回应着桂芝欣，大概还是有些得意的：“没错，你们两个一分开，我们就在一起了。”

    桂芝欣哈哈笑两声，玩笑似的抱住拳头拜了拜，敷衍道：“挺好挺好，祝你们二位百年好合！”

    而后不留空隙地利落转了身，只想要就此走人。

    然而杨婉琴突然很清脆地开口道：“桂芝欣，你怎么不介绍一下身后那位朋友呢？”

    傅惠年看着她，又看着转过头来不吭声的桂芝欣，没有应答。

    杨婉琴便对傅惠年笑了笑，撑着王少爷的胳膊轻轻下了车，顺手把车钱结了，走上前说道：“我猜你们也是去看胡蝶的新电影吧，我们也是——既然顺路，又恰巧遇见了，那么为什么不一起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