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水老枝花的皪，何人赋到月裴回 (第1/1页)

    令穰正拾阶而上，两旁山木青郁，带着霡霂的润泽。周五下午的英语课教室在山上。每次上课，都宛如是去行香朝圣。

    夏始春余，叶嫩花初，可以嗅到空气中弥散着的草木腥气。才是雨后初霁，那股涣散神志的气息蒸腾开来，径自往面颊上扑。令穰的脸庞因爬山都有些发烫。

    隐约听见后面有人在喊他的名字，他回过头。对方的头发被汗水濡湿，耷拉在额头上，犹如草木蔓发，春山可望。

    迢迢传来怆然的筝声，琤琤瑽瑽，金声玉振，弹到断肠时，春山眉黛低。

    他移开眼去，又朝向了山顶。山上的教学楼碧瓦飞甍，露出了一片青翠的顶。天地间笼罩着澒洞的雾气，使得耳畔似乎有理不尽的烟。

    等了一会，对方追了上来，两人偕行。令穰这才注意到，脚踏在石阶上轻微的跫音。衣衫綷縩，莺啼鸟鸣，两人沉默着向上走。身旁逸散出漠然的松木的冷香。令穰摩挲着自己的手臂，一时无言。

    呼吸声愈发浓重，直到了山顶，两人都轻松了下来。心境舒缓，头顶的云团无比洁白，无比浩大，驻足不前，宛若为天帝看门的石狮子。

    令穰回想起一句他自作的小诗：

    浓雨蒸栀子，薰风染宝巾。

    栀子花开了，三角梅开了。栀子馝馞的香气丝丝入扣，绕梁三日不绝。三角梅在雨后显得更为鲜妍可爱，那浓烈的心头血一样的红色，让人目眩神迷。

    令穰行走过烟雨朦胧的植物园，枨触有感，惜不成篇。他在春夜沈沈中写下此句，刹那间，他回想起来，那时窗畔的垂丝海棠还没谢去，春夜料峭，烟雨朦胧。

    令穰交叠着双手，十分踧踖不安的样子，他感到莫名的冷。

    台上的老师俳优般地讲着不知所云的外国文字。令穰一窍不通。周五下午的英语课，如同对方强硬地塞进来，酸心砭骨，又苦又涩又难熬。

    午梦千山，窗阴一箭。正是适合眠着的天气。在英文的间歇，时时啼鸟啁啾。嘤其鸣矣，求其友声。他打开书本，里面落下一张花笺。

    令穰：

    对不起。

    靡不有初，鲜克有终，是一张有头无尾的短讯。纸上花木扶疏，还残留着油墨的香气。

    令穰的心突然传来强烈的刺痛，殷其雷，在南山之侧，天色倏忽阴沉，阵雨又要下起来了。

    簇新的纸张，簇新的人。他第一次见到对方，便觉对方通体轻清，朗润明净，妙身殊异，香洁自然。那种奇异的簇新的香气，与诸般花果烟草皆不同。

    他的身躯动时颜筋柳骨，立时渊渟岳峙，卧时醉玉颓山。无一处不端方、妥帖。

    令穰或许早已属意于他。

    黯淡的天色中，远山的轮廓好似鬼影幢幢，令穰心下恐怖了。有人握住了他的手，温黁、馨香，如春风骀荡之时，繁樱幂天，芳草满地。柳枝毵毵，天罗地网，他逃也逃不脱。

    他推拒着对方宽大的手掌，对方却包裹住了他的拳头，心事重重的果实，浮花浪蕊。

    令穰想要站起身来，植物园边，昨夜的郁金香已然萎谢了，红黄的花朵，被雨打风吹去。

    整个世界，我们都是被抛散的尘埃。一粒尘埃，与亿万尘埃，有什么不同？整个世界，犹如一朵灼灼的芙蕖，飘流而下，不知归处。

    令穰无法可想，他蜷身在河畔，狂风骤雨，他伸手去救一朵被暴风雨摧折的白莲。蜿蜒的水流，顺着他白玉的手臂汩汩流下。旷野的茅草屋内，有人在高声呼唤他的名字。

    这几天，他总是在做这样的梦，每次醒来，他都如同被雨水濡湿般大汗淋漓。

    他坐在灯下，写着永远也不会给对方的信笺。窗外瓢泼大雨，雨打窗棂，震声作响。天地摇摇欲坠，他心中忐忑。

    突然，虚掩的门被打开了。一只冰凉的手从他的身后，捉住了他的手。

    令穰想要遮住信笺，手却好似被水鬼捉在了头顶。

    见字如面。

    但是，说出这种话，是不会再见面了吧。

    风雨大作，呼啸的风刮了进来，将桌上的纸张掀起，令穰收回手，打破了屋内的凝滞。他走到门边将门关上，叹了口气。

    对方坐在了他的椅子上，翻看他的信笺。他走回座位，伸手去拿，他坐在了对方怀中。

    他早就知道了一切的秘密，令穰这样想着，无话可说。

    身下的肌rou温黁，馨香，是rou的香气吗？令穰有一种饥饿的感觉，他咬上了对方的肩头，痛楚从眼角滑落下来。

    无限的，无限绵密的针刺般的痛楚，从这个甜蜜的怀抱蔓延开来，令穰回想起那个回环的梦境。永远在风雨中飘摇的白莲，就是我。

    令穰，令穰，风雨之中，有人永远在喊着自己的名字。

    直到对方抱起自己，歉然离开，令穰都有些回不过神来，他恍恍惚惚地坐在黑暗中，等到风消雨歇，唯有侵夜的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