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为命 (第1/1页)

    八．为命

    日子像水一样滑过。

    升入大三，许熠变得非常忙碌，好不容易熬过地狱一般的专业课考试，又得参加暑期实习，他申请了一家当地的基层法院的助理职位，在被几个法官像选白菜一样挑拣之后，他被分到了民事庭，琐碎的工作挤满了他的时间，在酷暑八月出差的任务，也落到了他这个年轻劳动力身上。

    许熠有些为难地跟黎放解释，自己将要去广城出差一周。

    时间不算长，但是自从他把黎放捡回来，他们还没有分别过这么久。

    黎放听完，垂目看向玻璃杯的底部，点了点头。

    许熠把这当成了同意，于是留了一些现金，在冰箱里塞满了吃的，给最要好的同学打了电话，让他抽空过来看看，又把备用钥匙放在了门口的地垫下，草草收拾了些随身物品，就动身去了车站。

    八月的天，阳光粗暴地几乎垂直照下来，气候炎热，酷暑难耐。

    候车室污浊的空气呛得人喘不上气，许熠擦了擦额头的汗，伸长腿，试图活动一下双脚，从背包里拿出一瓶矿泉水，拧开喝了一口，他下咽的动作凝结住了。傍晚时分，水面上漂浮的一个轮廓闯入了他的视线，它出现在夕阳反射的炫目强光中，试图欺骗他的眼睛，但很显然失败了。

    一个瘦削的男孩出现在候车室对面的座位，深蓝色的棒球帽压住了他柔软的黑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了瓷白的，形状小巧的下巴。

    许熠僵立当场，纳闷了整整一分钟。看到黎放手中握着的火车票，许熠立刻明白了过来，脸色一沉，说到：

    “赶紧回家去！”

    “……”

    “别闹了，我这是去出差！”

    黎放抬起眼：“我不会影响你工作的。”

    许熠皱起了眉：“哪有人出差还带着小孩儿去的，听话，好不好？”

    黎放坐在椅子上，身子前倾，嘴唇绷得紧紧的，沉默地望着他，时间很久，许熠指望这样长时间的对视能击破他的意志，然而黎放并没有躲开视线，反倒是许熠败下阵来。

    “行吧行吧，那你呆在酒店里，不能乱跑，听到没有……”

    每次他们争执，总是许熠让步，他隐隐觉得这样有些不好，这小孩儿现在才九岁，就已经这样执拗，一旦打定了主意，就完全听不进别人的劝说，他有些生气，想训黎放一顿，但是上了火车，列车驶进隧道，整个车厢被黑暗吞噬，黎放钻进了他的铺位。

    下铺的床位即便一个人躺着也谈不上宽敞，许熠被挤得动弹不得，只能尽量往里挪，扭头就是黎放的脸，闭着眼的时候，黎放才看起来像他这个年龄的孩子，显得落寞而单纯，宛如在哭泣，看到黎放那个神情，他原本的怒意顷刻间就如遭到炮火攻击，摇摇欲坠，轰然倒塌。

    抬起手，用拇指尖轻轻地揉着他皱起的眉心，许熠小声地说：

    “睡吧。”

    九．

    广城的工作并不轻松。

    跑了好几个区的房管局，到了第三天才到收尾阶段，这天，许熠被分到去一处被强制执行的房屋监督他们清退，收工比较早，他瞥到不远处，好像有一家上过电视的凉茶店，就打了电话到酒店，让黎放过来，在离开广城前，一起去逛逛。

    许熠站在树下等着黎放。

    天气既热又粘，混凝土地面的折射，使得本来就无处逃匿的酷暑更加聚集在一起。凝固的空气沉甸甸地停泊在街道上，空中弥漫着煤烟和燃烧过的汽油味。黎放从街道尽头快步地跑来，带来了一阵流动的风，许熠看了看他，觉得疲惫瞬间一扫而空。

    正要往凉茶店走去，突然，从一辆停着的出租车后边，窜出来一个人，朝他们冲了过来。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

    在许熠反应过来时，只看到黎放压在自己的身上，绷直手臂，撑在水泥地，把躯干顶了起来，用他的身体把许熠挡着，而在他们上方，是那个冲过来的陌生男人，挥着一根钢管，往黎放的身上狠命地砸。

    同行的法警有些还没走，没两下就把这男人制服，许熠当时并没有认出来，那是他们刚才清退的房屋的男主人，他的整个脑子都空白了，在黎放被抬上救护车时，他弯着腰坐在车里，肩膀低垂，双手和嘴唇不住地发抖，直到急救医生向他确认，黎放只受了皮外伤，并没有什么危险，他才重新找回呼吸。

    “下次不要这样了……”

    在返回酒店的出租车上，许熠尽量平稳自己的情绪，放低了声音说道。

    黎放微微歪了歪脑袋，表示疑问。

    “不要挡在我面前，如果有人要过来闹事………那不是小孩子能管的，那是大人的事。“

    应该是由我来保护你，而不是反过来。许熠又想了想，自己当时能好好地保护黎放吗？恐怕不行，那种对于危险的识别，对于暴力条件反射式的反应，是长年累月的经验所得，而什么样的生活，会训练出这样的能力？

    “我会很快长大的。”

    黎放望着他，语气认真地说，眼睛澄澈明亮，窗外的声音和景色都映照在了他的眸子内。看着那明明稚气未脱的脸庞，许熠想说些说什么，又咽了下去。外面热气蒸腾，一阵风将树木吹得摇晃，许熠努力呼吸，身体的某处很疼，但他并没有受伤，疼的不是肢体，而是更里面，在某个隐秘的地方，他不知道那里叫什么。

    他们还是没能去喝那家凉茶。

    给黎放又上了一次药，耳边就听到了风雨声，许熠打开了窗户，凛冽的晚风吹进了酒店房间，窗外淅淅沥沥地开始下起了雨。雨点落在空调外机，听起来就像是金属的箭头纷纷射向大地。

    台风在广城盘踞了三天。

    袭来的狂风继以暴风雨，噼里啪啦的雨声越来越强，雷声尖锐地划开天际，闪电刺透眼帘，排水沟里不断涌出的雨水，将整个城市淹没，他们被困在了酒店，屋外电闪雷鸣，他和黎放裹着被子，窝在一起，像洞xue中的两只动物，相互依偎着，听着外面的风雨交加。

    那时候，许熠真的觉得，他们在相依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