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聚散终有时(3) (第1/1页)

    杭无方与萧静之向来身无长物，昨晚与谢豫达成口头协定後，回来便早已先简单收拾过，并未再多花什麽时间打点。两人各自携着简便的行囊，来到朝欢宅门口，一群戏工们纷纷都围了上来，个个神情难过。

    「杭哥、静哥……」为首的阿修拉着两人的衣袖，「这分别太突然了，教我们大伙儿怎麽舍得……」

    「大家，真是抱歉。一切发生得匆促，谢谢各位过去几年来的陪伴与帮忙，此後……有缘再见了。」杭无方歉然地向众人致意，与萧静之默契地对视一眼後，从行囊中拿出了一个沉甸甸的钱袋。

    杭无方掏出了一些碎银子，让萧静之帮着分送给戏班里每个人。

    这回是杭无方使了点诈，多少也有些许报复谢家班先前行为的意味，但瞧方才谢豫怒气冲冲的模样，就怕他日後会将这口气发泄到无辜的人身上。

    「朝欢能有今日，都是各位一起努力出来的。今日无奈易主，谢豫虽答应两年内待各位如昔，但我们也无法保证未来他不会变卦，这一点心意，让大家留个保障，这也是……我们最後能做的了。」将那些碎银散给众人後，杭无方从衣襟内掏出了与谢豫缔下的买卖契约，交到阿修手上。

    「阿修，你向来照顾大家。这张契约，我便交你保管，里头写明了谢豫的承诺，若哪日他毁约，你便用这合约与他对质吧。」

    阿修接过契约，攒在手中。见杭无方与萧静之临去之际，还这般挂念他们，也不管男儿有泪不该轻弹，登时就红了眼眶。众人一时无声，只有x1着鼻子的哽咽窸窣声，此起彼落。

    远远大厅门外，谢豫走出来站在厅门边，遥望门口，似是想看两人何时才要离开。

    察觉到他的目光，杭无方轻拍了拍阿修肩头：「好了，我们也该走了。日後咱们若都还在这汴梁城中，总有机会相见的，再会了。」

    「各位，保重了。」萧静之心有千绪，最终却只淡淡说了这麽一句，便随着杭无方跨出宅门。

    大门阖上前，萧静之不禁回头再望了一眼，只见阿修与其他人哭丧着脸、愣站在原地，那一张张熟悉的脸庞，在过去几年间，与他一起在戏台上下奋斗、与他一起走过大江南北，更日日与他生活在这片宅院之中。

    不是再不能见，而是那些相处方式、那些日常生活中的嘻笑怒骂，大概都不会再有了。

    木门沉沉地阖上，萧静之收回目光，转身跟上杭无方走远的脚步。

    当晚，杭无方与萧静之在遇仙楼的客房暂时住下。

    晚膳时分，杭无方点了一桌丰盛菜肴，在窗边与萧静之一起用餐。以往话不少的萧静之，今日一整天都相当寡言，杭无方自然明白是为何。

    「还在生我的气？」他用甚不熟练地左手持筷，夹了些菜到萧静之碗中，见後者虽从善如流地将碗中食物扒进嘴里，却显得有些意兴阑珊。

    「朝欢既是你的，我又无其他解救之法，有什麽资格好生气？不过恼我自己无用罢了。」萧静之苦笑了声。

    他嘴上虽说不怪杭无方，可心里真的不怪吗？他知道朝欢终究是杭无方的，只是……自己毕竟也投注了这麽多年的岁月在戏班中，杭无方却说卖就卖，如此决绝，他心中怎麽可能毫无一丝怨怼？不过，就像自己说的，他终究无能为力，又怪得了谁？

    「卖了朝欢，此後你有什麽打算？」萧静之面无表情地吃着菜肴，反问。

    「没了朝欢後，我仅剩的谋生之道……」杭无方望着自己无力的右手，也是苦笑了声，「就是作画了吧。」

    「你别那麽快就勉强自己……」萧静之见状，担心地规劝，杭无方倒是很快地抖擞起JiNg神，对萧静之绽出微笑。

    「那你呢？阿静，今後你有什麽想法？」

    萧静之思索须臾，微微敛了眸：「到市井里找看看有无其他营生吧，我答应过……要陪你到右手康复的。」

    听见这回应，杭无方的笑容中不禁多生了一抹温柔，「阿静对我真好。」

    这时房门叩响，一个小二送了一壶温酒上来，搁在桌上，温润的酒香自瓶中溢出，萦绕在两人之间。

    「你点了酒？还真稀罕。」萧静之有些讶异。杭无方因为嫌弃酒味苦涩，也怕酒喝多了，握笔作画容易生颤，向来鲜少饮酒，就连朝欢的大家偶尔团聚在一起用餐，他也总以茶代之。

    「想你每回和其他义兄弟去喝酒，回来总是乐呵呵的，想说这东西或许能稍稍纾解你的郁闷。」杭无方小心地提起酒瓶，替萧静之斟上。

    「真正让人乐的，才不是酒。」萧静之没好气地反驳。嘴上虽这麽说，他仍捧起了杭无方为他斟的酒，凑在鼻间细嗅其香，「但消消愁，还是可以的吧。」

    见到萧静之诚实的反应，杭无方不禁轻笑一声，也替自己斟了一杯，与他共饮。酒Ye初入口，那GU苦涩在唇齿间散漫开来，记得初次尝酒时，他苦得皱了一张脸，此後便厌弃起酒的味道。

    如今，那GU苦涩并无太大不同，然而，或许是杭无方心中早已有b这更苦的滋味了，他竟眉头皱也不皱，饮尽了自己八分满的那杯，连萧静之都有些诧异。

    第一次见他这麽饮酒，萧静之诧异之余也明白了，卖掉朝欢，难过的又岂止是自己？思及此，他内心的怨怼稍解了些，只是此後人生剧变，他终无法在一时半刻间便全然释怀。

    於是两人默默啜着杯中酒Ye，一时无话。

    月光缓斜，夜渐深寒，一GU沁冷从窗外散入房中，拂过两人周身，但他们让温酒暖了身子，不畏夜寒，便任凭那丝冷意流窜。

    「阿静……这些年来，真的谢谢你了。」微醺间，杭无方突然开口。

    「说这什麽话，我才要谢谢你。」萧静之没好气地笑答，可话锋一转，声嗓中也添了几分感慨，「当初如果不是遇上你，只怕我也不知道自己如今会在哪儿。」

    「阿静不管在哪儿，总有办法活得JiNg采；但我可不同了，当初若不是阿静，只怕我早已带着爹娘留下来的戏班潦倒街头。」杭无方俊雅的眸眼微微笑弯起，瞳中有几分酒意带来的恍惚与迷茫。

    「知道我心情不好，所以净说些好话捧我吗？」萧静之瞟了他一眼。

    「怎麽你心情好的时候我没捧过你吗？」杭无方反问。

    萧静之无可反驳，失笑摇了摇头。向来酒量甚好的他，在酒意、与连日来的折累之下，竟也有了几分醉意，他调整了个舒服的坐姿，以手支颐，斜靠在窗边，继续啜着杯中美酒，困倦的睡意渐渐袭来，但醉了的萧静之浑然未察，只觉得窗外月光如水染般，渐渐在夜幕上晕开，宛若一幅虚幻的画。

    随之，那幅虚幻的画益发遥远，沉重的眼皮阖落，萧静之就这麽倚着窗台睡去。

    杭无方也不吵扰他，在一旁缓缓啜着自己分明觉得苦涩的酒，隔桌静静望着他沉睡的侧颜，直到把那酒瓶里的酒饮尽，一滴不剩。

    杯盏已空，他才终於站起身来，抱起萧静之，将他放到房内的睡榻上，又拉来衾被替他盖妥。

    「阿静……这些年来，真的谢谢你了。」伫立在榻边，杭无方又低喃了一次。这回，他眸中的笑意里，掺了点泪光的哀戚。

    他转身离开萧静之的客房，微敞的窗外，开始飘入一簇簇细白，落在房内、随即消失。

    那是初冬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