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糖果 (第1/1页)

    对未知大城市的向往似乎刻在人类的DNA里，没遭受过社会毒打的学生尤甚。一放学，转校生陈凡君还没从座位上站起来，立刻被同学们团团围住，七嘴八舌地找他问关于燕城的事情。

    在福利院长大的陈凡君从未真正体验过燕城的繁华绚烂，连麦当劳都只去过两次。但他早料到这一幕会发生，提前做足了功课，各种点评网站都快被翻烂了！从排队三个小时的奶茶店，再到凌晨抢购限量版篮球鞋，连迟上一年学都被他吹成了普通高中生闻所未闻的GapYear。

    通过绘声绘色转述那些不属于自己的潮流生活，陈凡君成功获得所有同学的羡慕和敬仰，仅一天就登上了班级人气王的宝座，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

    故事会被老师叫停时，天色已接近黄昏。已然成为班级明星的陈凡君脚步轻盈，哼着小曲走出校门。三无商贩和来接孩子的家长让校门口人声鼎沸，陈凡君逡巡一圈，唯独没看到陈宇贤。

    但是没关系，陈凡君才不会为这点事动火气，他知道，陈宇贤一定会等着自己。

    学校周边能藏人的地方不多，其中一块废弃工地最合适。陈凡君只在上学路上远远看到过，并不知道确切路径，当他凭着模糊的记忆兜兜转转摸到那片荒地时，太阳正在缓缓西沉，瑰丽的明红在云间绽放，宛如一片熄不灭的烈火。

    绚烂火光下，陈凡君找到了陈宇贤。他果然在那片荒地，背靠着一堆废石料，抠抠索索不知道在干什么。

    “等很久了吗？”

    陈宇贤不搭理他，伸出手，示意他把练习册交出来。

    谁料陈凡君却一把握住他的手揉捏起来，尤其中指那块茧子，弄得陈宇贤浑身起鸡皮疙瘩：“别这么性急嘛……咱俩明明是兄弟，却还从来没有好好说过话。今天难得没有老太婆管着，要不我们聊聊天，增进下了解？”

    陈凡君亲切的态度撞在石头上，陈宇贤只剜了他一眼，便站起身朝家的方向走。

    “别着急回家啊！”陈凡君冲上来挽住他的胳膊，想把人留住，却无济于事，“我、我们不是还有很重要的事要谈吗？”

    陈宇贤一身蛮力，头也不回执拗着要走，陈凡君被他连拖带拽，鞋底在身后留下一条浅沟：“哥，哥！陈宇贤！你停一停！”

    “……”

    “我把练习册还你，还你行了吧！你停下来立刻还你！”

    至此，陈宇贤才终于停下脚步，今天第一次正眼望向陈凡君：“真的？”

    “真的真的。”陈凡君忙不迭地点头，为证明自己的真诚，他立刻从书包里把那本《五年中考三年模拟》掏出来，“喏，给你！放心，我没有告诉奶奶。”

    陈宇贤并没有接回练习册，而是用怀疑且警惕的视线打量着陈凡君：“你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我只是想和你保持良好的兄弟关系，毕竟咱俩接下来要相处一辈子呢。”陈凡君回答，“顺便确认下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嘿嘿，不出所料，果然是假傻！”

    “……确认这个干什么？”

    “好奇。”陈凡君做了个鬼脸，说谎说得毫不心慌，“你是我哥啊，弟弟对哥哥产生好奇心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这话听上去荒唐，仔细品又似乎有几分道理，陈宇贤犹豫着接过练习册，依旧没有放下戒心：“你真的没告诉奶奶？”

    “哎呦，我的好大哥啊！你动动你那无敌的脑瓜想想，我要是告诉老太婆你是装傻，她不早就把你的腿打断了嘛！”

    “确实……”陈宇贤点头，继而看向陈凡君，郑重地欠身道，“好吧，谢谢你为我保密。”

    “咱俩谁跟谁啊，兄弟间互帮互助有啥可谢的！”

    陈凡君表现得很大度，他笑得甜美，从口袋里掏出一颗水果糖。这是陈凡君人生第一次跟人分享属于自己的东西，而且还是食物，是以前逢年过节才能分到两块的糖果，他心疼得头皮发麻，却还是执意把糖递了上去，他清楚，只有撒饵才能钓上鱼，尤其是陈宇贤这种大鱼。

    “作为建立良好情谊的象征，我请你吃糖！”

    夕阳的照射让水果糖呈现出一种莹润诱人的橙色，外面包裹着透明镭射纸，小小的一颗。尽管是那种几块钱抓一把的廉价糖果，陈宇贤却紧盯着挪不开视线，喉结上下耸动，悄悄吞咽着口水。

    自从十年前那场死里逃生，陈宇贤便开始装傻。赵秀珍嫌他给陈家丢人，基本只打发他吃剩菜剩饭，有时候都发馊了。但为了不让赵秀珍怀疑自己的伪装，为了存活，陈宇贤捏着鼻子也会吃下去。

    他不奢望美味佳肴，只要能吃饱，再保证身体成长需要的营养就足够了。那天晚上陈凡君偷出来的rou包子已经是他十年来吃过的最可口的食物。

    至于糖果，陈宇贤早已不记得是什么滋味了。

    看着陈宇贤渴望的视线，陈凡君知道自己快要成功了，逗狗似的摇晃手里的糖：“愣着干什么？别客气啊，是糖果哦！还是说你不喜欢橘子味？我还有其他味道，随便你挑！”

    “不是喜欢不喜欢的问题。”陈宇贤扭开头，强迫自己不再去看那颗糖，“我不能吃，被奶奶发现就糟了。”

    “没事啦，她总不能掰开你的嘴检查吧！”

    “不行，我不能冒险。”

    “等会用水漱漱口就得啦！”

    “舌头上会留下色素，水洗不掉。”

    “不会有事的，我向你保证！”陈凡君怒火中烧，音量大得像是在吼，好像陈宇贤拒绝糖果的行为是多么的大逆不道，“吃啊，快点吃！我都对你这么好了，你怎么还是不领情！”

    “我不需要。”陈宇贤平静地拒绝，转身背对陈凡君，淡然道，“天不早了，回家吧。”

    真特么倔，死倔！

    陈凡君的耐心和好脾气彻底爆炸，他一把抓住陈宇贤的肩膀，愤恨地用力往后扯，直接把人翻了个身，趁陈宇贤还没反应过来，直接连着镭射纸把糖果塞进了他嘴里。

    陈凡君动作太剧烈，镭射纸裂开口，一丝复杂的甜味顿时在陈宇贤舌尖上蔓延。

    是糖，还有血。

    硬糖撞破了陈宇贤的牙龈，满嘴是血。

    成功塞过糖，陈凡君手叉着腰，呼哧呼哧直喘气，情绪亢奋到诡异：“怎么样，好吃吧！”

    陈宇贤皱皱眉头，混着血把糖啐到了地上。

    “不管，反正你已经把糖吃下去了，还是我亲手喂的！”

    “我吐出来了，你可以拿回去。”

    “脏死了，我才不要。”

    陈凡君甩回去一个白眼。之后他做了几轮深呼吸，等情绪终于恢复到平常的状态，他便重新露出微笑，亲昵地牵住陈宇贤的手，语调纯真柔软，仿佛刚才的一切都从未发生过：“我既给哥哥保守了秘密，又请哥哥吃了糖。你说，我是不是个好弟弟？”

    陈宇贤含着血味的糖，浑身从里到外不住地发毛：“陈凡君，你究竟有什么目的。”

    “我真的没有任何目的，我发誓。”

    “那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哎呦，我真的没什么目的啦！”陈凡君亲密地挽住陈宇贤的胳膊，笑容完美无瑕：“我最多就是想让你多陪陪我，多跟我一起玩玩才多嘴重复一遍。你要是不喜欢，我以后不提了，行不行？”

    远山吞没了太阳，荒地黯淡无光，唯有彼此的影子兀自印刻在兄弟二人的瞳眸之中。

    恰似一根永世拔不掉的铆钉。

    “时间不早了，我们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