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二章 水莲雨乡 (第2/2页)

琳宫梵宇烟雾缭绕，各路神仙座下堆满花果。

    荣世祯怕人挤着高应麟，在三清殿里略看了看，就带他穿过花园，攀上了一处假山亭子。两人倚着阑干，从假山上俯看烧香信众，清风徐来，微雨斜斜，不觉心胸舒畅。

    高应麟看见百姓络绎不绝，心中略觉平和。荣世祯看他似乎心情不错，也自笑了，轻轻覆住了高应麟的手。高应麟与他十指相扣，两人并肩而立。

    还有四五个白发苍苍的老者坐在亭中歇脚，只当高、荣是窥看上香妇女容貌的浮滑浪子，自顾自说着闲话：“这几年龙争虎斗，各镇各村死的死，逃的逃，我看今年上香人比往年活活少了一半。”“自从萧氏篡位，我家桃树都不结果了，可见乱世多有妖异。萧氏已搓磨过一次碧霄，再要落到他手里，我家说不得也要逃走，以后与诸君难见面了。”“凭他们打得稀巴烂，我是老了，走不动了。左右无儿无女，生在碧霄，死在碧霄，把脚一伸，无牵无挂。可怜这些年轻娃娃，究竟没过过一天太平日子。”

    “老世兄，你说姓高的斗得过姓萧的吗？”“哼，萧氏再怎么狠恶，他不是龙种，就坐不住龙廷。”“听说当年宫里惠文院扶乩，算出来天下出了一条真龙、一条伪龙，到今天可不是都应验了？如若真龙还生在高家，那算命的说的不就是废话？我看凡事越是离奇，反而越是真的。”

    荣世祯回头看向那些老者，这凉亭四角也都挂着灯笼，风雨中摇摇晃晃，光影错落，他两道眼神如同雪龙般清锐凌厉。众老者竟觉脊梁骨倒下了一盆冰水，不约而同住了口。

    高应麟捏了捏荣世祯的手，荣世祯收回目光，两人一起下了假山。众老者惊魂方定，互相告诫道：“而今皇上把朝廷迁到碧霄，多少王孙子弟也都随驾跟来，以后可不能信口开河，平白惹了祸事。”……

    两人走到假山阴处，穿过一片修竹，人声略寂。高应麟说道：“你生气了？”

    荣世祯叹息说道：“我有什么好生气的？百姓惊慌疑虑，那是人之常情。我只恨我没本事。早一天把裕朝灭了，就能早一天定下乾坤，百姓也能安然度日了。”

    高应麟点了点头，说道：“我也只盼如此。”

    两人信步游玩，走到了太清观的后山，只见一片池塘放满了荷灯，岸上又盖了几座楼阁，士子游人都在此买香茶细点。

    那些墙壁上题了许多诗文，高应麟两袖拢在身后，就着灯火细细看了过来，荣世祯说道：“这里黑灯瞎火的，别把哥哥眼睛瞧坏了。”

    高应麟垂眸一笑，荣世祯问道：“可找到了佳句？”

    高应麟说道：“看来看去，还是古人诗作清新淡雅，今人文字不足一观。”

    荣世祯说道：“不是说中原人杰地灵，出了好多大文人么？”

    高应麟说道：“连年战乱，人才都凋零了。以后朝廷重振科举，我要点几个好学道，细细选拔人才。”荣世祯听他说得笃定，心里也觉安稳了许多。

    两人绕着池塘走了半圈，只见满池水波托着各色彩灯，煞是好看。

    荣世祯看得入了迷，说道：“我们也放一盏莲灯好不好？”

    高应麟微笑道：“好。”

    荣世祯兴冲冲走到铺里，买了一盏琉璃碧叶荷花灯，又问伙计要了一张红纸，高应麟就在那柜台上提起毛笔，写了两行祝文：“生民安乐，千秋德业。”其下题款“高应麟”，转将毛笔递给荣世祯。

    荣世祯说道：“你的字好，你替我落款罢。”

    高应麟便在自己名字旁边另起一行，工工整整写下“赐姓世祯”。他字迹飘逸隽雅，果然不俗，抬起头来，只见荣世祯眼波盈盈，满是欢悦笑意。

    高应麟笑了笑，将签文放入灯罩。荣世祯双手托起莲灯，走到水边，俯身送入青波。

    雨点落在水面上，砸出一个个小涟漪，只见那琉璃灯一摇一晃，悠悠荡荡随波而去，融入了一片花灯光浪之中。

    荣世祯摘下一片芭蕉叶，反过来铺在岸边一块太湖石上，让高应麟坐下休息。他自己立在高应麟身边护卫。

    四面楼阁烧的香气飘了出来，在水面上化作一阵阵氤氲烟雾。那满池花灯透过雨幕放出闪烁光芒，迷幻人眼。隔着粼粼细雨看来，水上水下灯光辉映，愈发迷离虚幻，宛如梦中瑶池。

    两人为眼前美景所慑，都摘下了眼纱，仔细观看。高应麟望着这满池花影，想到死去的亲人，不禁黯然神伤。远处道观楼阁中人声不断，可是听着都很远很远……

    他正默默忍耐，忽然肩头落下了几点水珠，初始还当是雨下大了，回头一看，只见荣世祯两眼红通通泪汪汪的，抽泣道：“这里好美，要是我爹爹能看一眼就好了！”

    高应麟心中一痛，立即闭上了眼睛。荣世祯伸臂搂住了高应麟的脖颈，将他搂在自己胸口。高应麟就陷入了他温热的怀抱，深深吸了一口气，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荣世祯感到他的身体在轻轻颤抖，可见隐忍得厉害，因道：“四哥哥，我每次见到你，都觉得你心事越来越重……你心里有什么话，对我说说，好不好？”

    高应麟起初不言语，泪水却将荣世祯的衣服染湿了一片，半响方道：“我也想我哥哥、侄儿……还有父皇母后……他们一个个都不在了。”

    荣世祯听得心中酸楚，止不住掉下眼泪。高应麟亦是泪不可抑，接着说道：“他们都不在了，只有我……还有这破碎河山，怎么收拾得起来？”

    荣世祯听他语声压抑着无限辛酸，愈发将他身子搂紧，说道：“不是你说的么？你我在一起，什么都不用怕，我们不会输的。”

    高应麟也抬手揽住了荣世祯的胳膊。两人搂在一处，高应麟忽道：“我还有一句话想对你说……可我说不出口。”

    荣世祯一怔，说道：“什么话？你说罢，我想听。”

    高应麟咬住嘴唇不语，荣世祯拥着他又道：“你我之间还有什么话不能说？”

    高应麟过了许久，才艰难开口道：“我不想你回云南。”

    荣世祯说道：“我没要回去啊。”

    高应麟轻轻从他怀里挣开，转过身去。

    荣世祯睁大眼睛望着他，高应麟望着那满池飘摇河灯，说道：“——来日灭了萧氏，平定了天下，我不想你回云南。我想你留在京城，永远留在……留在我的身边。”他一向无情无绪的冷峻面容，竟然露出了情牵挣扎的无限忧愁。

    荣世祯心中一荡，轻轻“啊”了一声。

    高应麟抬袖擦了擦眼睛，低声道：“可是这话我只在心里想想罢了，怎能对你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