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陌生人(韩少功文集)_第24章 心想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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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4章 心想 (第2/4页)

说知识越多越愚蠢和越反动,只是说资讯爆炸,对人的消化和把握能力提出了更高更苛刻的要求。一不小心,每个脑袋都塞满异己经验,肩上差不多长着别人的脑袋,或长着一个潮流文化的公共脑袋。

    作为人性的载体,作为价值观的沉积和凝固,文科知识的无限增聚也可以使大学成为精神摹本和精神假面的产地——如果学人们不能用生命将其一一重新灌注心血。

    文本论正在变成唯文本论。这种现代流行哲学消解自然,颠覆真实,宣布“能指”后面没有“所指”,表述不能指涉事实,一句话:梨子的概念并不能反映梨子,真梨子无处可寻。美国“新批评”及其各种学术盟友提倡纯文本研究,认为文本就是文本,真理取决于修辞,是一个封闭自足的世界。至于文本与作者人生经历和社会环境的关系,在他们看来,既没有必要研究,也没有可能研究。

    这种哲学对传统人文具有一定的消毒功能和灭杀功能,暂且放下不提。有意思的是,人们不妨瞥一眼这种理论的特定背景。它发动于工业时代,生成于欧美都市的学院氛围之中,可谓应运而生,适得其所——这种哲学的产地确实盛产文本,文本而已的文本,盛产词语的cao作,观念的游戏,结构的单性繁殖,逻辑的自我复写,还有总显得头重脚轻的各色文化精英。没有亲历战争的人阐释战争,没有亲历苦恋的人咏叹苦恋,没有亲历英雄业绩的人在大写特写英雄……美国一些大学喜欢办写作训练班,就是在鼓励学院才子们做这种技术活。在这种情况下,文化不再来自生活,不再来自生活的文化本身成了最实际的生活,成了新文化的动力和素材。从书本中产生书本,从书本所产生的书本中产生书本。他们是一千部哲学孕育出来的哲学家,是几千部电影浸泡出来的电影家。技术化成了常见的归属,血管里更多地淌流着油墨和激光盘的气息。积重深厚的文化外壳里日渐空心。

    这就是“主体的丧失”吗?就是消解派哲学家们所预言和向往的“人的消亡”、“人的退场”吗?

    这是唯文本论的胜利——一个非人化的文本世界确实如期而至,有目共睹,总算结束了关于人的浪漫神话,集中展示了人文真相的一个重要剖面。这当然也是唯文本论的失败——它成了文本高产区“自然”而“真实”的产物,明白无误地“指涉”和“反映”了事实,与文本动物们的“人生经历和社会环境”不无密切相关。它是一种都市生活须知,是一种学院症及其学院症抗体。它与现代人的感受契合,得到现代人经验的确认,因此不仅仅是文本。它的正确性最终喜剧性地在文本以外的世界,即人的现实世界里显影——只是这个世界已没有多少人味,更准确地说,没有多少人的实践。

    我们欢欣鼓舞地走进工业,但有些辞典对工业的解释并不怎么准确,不怎么完整。工业的要义也许不在于规模和生产的集中程度修建埃及金字塔或万里长城不是工业,不在于采掘和制造的劳动方式石匠和炼丹术不是工业,更不仅仅是有效地利用能源厨子没有工业家的感觉。

    突破人类演变的临界点——工业的意义是从根本上改变了人与自然、技术与自然的关系。狩猎,种植,牧养,手工业,工业以前的种种生产,只不过体现了人对自然的低度导控。这种导控多少改变了自然的某些形态比如把羊关进圈牢,把木头做成木椅等等,但基本上不触及自然的本质。世界仍是以自然为本的。工业则不是这样。工业以其强大的技术手段制造一个地球化学失衡和重构的全新物境。水泥是新的石头,塑料是新的木头,路灯是新的月光,计算机是新的人脑……工业解脱着人在自然里的劳苦和危险,同时一块块瓦解和消除自然,把人们诱入一个高技术——技术为本的世界。人们走入大都市的高楼群落,屏息探望眼前完全人造的高山和峡谷,完全人造的白日和黑夜,不能不感到自然已成了一个遥远的旧梦。

    工业放大了人的力量,不过,“工业化”是一个必须慎用的危险用语。工业不能完全取代农业,更不能取代人文,正如塑料花不能取代鲜花。人文所不可或缺的个性、原创性、真实性等等,隐藏着人与自然的神秘联系,暗示着人道的初原和终极。而工业则意味着制造、效率、实用、标准化、集团行动以及统一体市场,一句话,工业鼓励着事物的非自然化。

    对于自然来说,非自然化与自然构成了文明不可或缺的对抗性张力。但这不意味着人可以盲目地神化工业,甚至让工业原则接管一切。早在七十年代,美国有一批机器狂,预言电脑将胜任写诗歌和的职能。有人曾给枪匪设定程序,给警察设定程序,给狗、女人、狂风暴雨设定程序,一键启动,一篇侦探差不多就在电脑里哗哗哗自动完成,至少也可以得到一个像样的粗坯。这不值得大惊小怪,也无由被家们怀疑和轻蔑。事实上,当代大量平庸的家,其编造功夫不见得比电脑更强。在他们那里,一切情感早已程式化,幽默成了“搞笑”,悲哀成了“煽情”,开打和床上戏成了调味品,慷慨激昂的鲜血只不过是“做秀”的红油彩,随时都可以在脸上抹出来。文章既有了定法,编成技术手册或电脑程序就是顺理成章的下一步。

    更进一步说,文化的技术化早已开始,比如化妆品是技术的美色,公关术是技术的亲情,世界语是技术的新语言,跨国集团是技术的新国家。肥皂剧、通俗歌带、袋装人生指南、政治宣传套话、微缩景观公园、心理速成训练班等等,这些个性含量越来越少的仿制和组装,为什么不能让电脑来干?

    可以肯定,只要做出更为精密和奇妙的软件,电脑就一定能在将来承担更复杂的文化功能,把一批批文化人无情赶入失业的人群。

    先锋曾经意味着独特和叛逆,是一切意识形态统制的天敌。但事情并不完全是这样。既然一切表情都可以模拟,一切感觉都可以设计,反体制姿态当然也可以被视作某种冷门开发项目纳入市场。人们可以设计出先锋们怪异的头发,语无伦次的癖好,还有孤独、怀疑、虚无的冷目。问题在于,如果这种目光仅仅出于设计,源于参考书目,没有人生隐痛和社会理想打底,它就必然缺乏沉重和坚定,缺乏神圣而不可更改的拒绝,一转眼就可能被市场行情吸引,投向邻居们有钱的好日子。

    先锋们内心中的神圣一旦冷却,就与jianian商无异。这些仿先锋的冷面,多是早期风格或表面风格,是玩给学院派批评家看的。常见的情况是,他们也可以玩出绝不虚无的广告利润,绝不焦虑的太太读物,绝不孤绝的民族团结仇外反霸热情——区别仅仅在于,他们此时心目中的读者和观众,已经易为俗众或别的重要购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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