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陌生人(韩少功文集)_第24章 心想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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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4章 心想 (第3/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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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有书呆子才会认真看待这种变化并且深究原因和种种差异。技术化的文化也从无自己真正的美学主张,或者说从来就能兼容一切美学主张。一个崇尚相对性的全民狂欢节里,什么都被允许。如果说它的“相对”之中有什么“绝对”,如果说它有恒定不变的什么特点,那就是仿制:从新潮到古典,从具象到抽象,从消解到重建,从高雅到通俗,一切都可以接纳,一切都可以仿制。就像工厂以销定产,今天生产校园用品,明天也可以服务市井。他们的想法无数,但特点在于所有的想法均与活法无关,或者说只与最实惠的一种活法有关——以“想法”牟利。因此,他们的反叛只是偶尔使用的策略,“策略”成为他们最合意的用词。他们热心结伙,勉力造势,乐于在组织和潮流中放弃个人风格。他们“炒作”的标新立异,不过是陈词滥调的才子版,甚至与官僚版同出一炉。他们即便披挂着先锋表情,那也是市场竞争的一时需要,竞争者都有一颗火热的通俗心。

    恶之花也成了塑料花,在货柜上光彩耀目。我们眼睁睁地看到,文本在繁荣的声势中高速空转,越来越与人们的心灵绝缘,越来越远离人。

    在这个时候,没有什么运动出来捍卫人道与人权。

    在电子传媒诞生以前,同样也有劣质文化,比如八股和台阁体。那时候的文化垃圾也肯定是文坛里的多数,只是被时间淘汰,大多退出了我们的视野。同样的道理,优秀的作品,健康而充满生机的作品,在电子传媒中也同样存在,而且永远会存在。人们无须夸大现实的灾情过于忧心忡忡。

    不同点在于,工业化以前的文化,对于多数人来说是一种自给自足的、或半自给自足的状态。他们质朴少文,无缘文墨,经常被拒于文人圈之外,连看一场戏也如同稀罕的节日,很难有文化虚肿或者撑死胀死。因此,他们亲历多于虚言,实践多于理论,生命本原多于文化规限。他们生动活泼的民歌、民谚、民风、民俗,给人一种精神野生物保留区的景象。

    不难看出,这种民间文化与工业化时代的市民文化不是一回事。市民文化缺少自然的底蕴,是在水泥和塑料的环境里长出来的,追随着报纸和电视广播的时尚,是潮流、组织、技术力量的外来强加,一招一式一娇一嗔都透出名牌味和明星味,多见文饰造作和跟风多变的特点。尽管如此,随着电子传媒的发达,民间文化正在受到这种市民文化强有力的感染、瓦解以及排挤,正在成为珍稀物种,需要人类学家和博物部门的保护。

    电子传媒是整个文化工业的主机。它是这样一种东西:容量十分巨大,拼命向创作者榨取心血。如果心血不够也许有个恒量就只好掺水假冒。它的产量也太高,所造成的文化过剩超过了社会正常需求也许这里又有个恒量,形成了对人心高强度干预,形成一种压迫。如果人们缺乏相应的消化能力,缺乏自控和自净的有效机制,人与文的良性互动结构就可能破坏,类似于其他事物失去了阴阳平衡、正负平衡或ph值平衡。可惜的是,直到最近,电子传媒还没有露出医生的面容,对人们经常提出节食的劝告。恰恰相反,它不断鼓励消费,鼓励文化的暴饮暴食。它解除了文字对文化的囚禁,把识字和不识字的人统统吸引到它的面前,纳入一体化的文化格局。它全天候工作,多样式综合,以几个甚至几十个频道的天网恢恢,把很多人的闲暇几乎一网打尽,对他们给予势不可挡的声色轰炸和视听淹没。

    一个人在电视机前很容易感到乏味。一部关于非洲饥民的杰出电视片,最初还可能使观众震惊,但日复一日地播放大同小异地重复以后,唯一的结果只能是人们在熟视无睹中麻木不仁,兴味索然,同情心逐渐泯灭。揭示就是这样最终导致了遮蔽。波黑战乱,“文革”暴行,红军长征,地震和“挑战者”号爆炸,都成了一些电视事件,一些同肥皂剧混同一片的视听消费,最终让观众一边打哈欠一边乜斜着眼睛漠视。

    一个人在电视机前也很容易感到无力。他现在不是面对一个村庄或一个公国,即使遇到对抗也容易保持自信。他现在凭借一方荧屏已加入了地球村,深深陷入了无限广大和纷纭的现实,面对着一个个他很难阻挡和动摇分毫的潮流。电视看多了,人的个性空间相对缩小。电视迷最容易习惯自己对于世界的观众身份,成为一个庞杂信息的垃圾桶,成为一具生命元气过多磨损和耗散的空壳,失去对现实做出积极反应和抗争的勇气。都市“文明病”中的疲惫、冷漠、耗竭感、挫折感,后面常常都有一块忘记关机的白花花的电视荧屏。

    最后,乏味之后,无力之后,人们还可能接受电子传媒对自己的重新定型。一部《秋菊打官司》,使“有个说法”很快成为大众习语。一部《爱你没商量》,使“没商量”也在几周之内成了使用频率最高的用词。人们就是这样交出了自己的语言。在美国片《浮华世家》之后,全球数以千万计的妇女也急忙忙交出自己的服装、发型乃至发色,一切都照剧中主人公的做派重新开始。人们还经常轻易交出自己的政治观念比方爱上美国体制,艺术趣味比方爱上流行歌星,乃至性——在西方的一些学校里,当同性恋成为影视热门题材之后,当某个明星的同性恋经历被电视炒开之后,曾经有百分之三十以上的学生在调查中振振有词拍胸脯,承认自己是双性恋或者同性恋——但生理学的研究和统计证明,这个比例一般不可能超过百分之三。

    在这里,同性恋已经不是人的自然,是文化影响和强制的结果。

    有些人曾经抱怨,当今好些文化人不用心来写作,只用手来写作。现在请想一想:如果让那高达百分之三十的学生来写作,即便他们全是用想法来表现活法,他们能写出怎样的真实?如果他们的同性恋确有其事,这样的真实算不算真实?

    技术染指生命,正在淡出“非自然”的阶段,迈入“造自然”的坦途。生物技术正在用鱼和植物的基因混合,造出了抗冻的新土豆和新烟草。在这个十年结束之前,可能破译出生命的基因密码。在不久的将来,工业将造出新的鲜花,新的树林,新的老鼠和新的狗,新的男人和女人甚至非男非女我们现在难以想象的人。到那个时候,你能说它不是自然?

    同样道理,当电子传媒塑造出人们新的同性恋、新的痛苦和欢愉、新的斗殴和漂泊、新的经历和立场,到了那时候,你能说这些不是人生的真实?

    仿生人,工业的某种最高级作品,工业逻辑的必然指向和最终梦想——几乎同真人一模一样,大脑同样发达,甚至也有情感,只是不再来自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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