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陌生人(韩少功文集)_第24章 心想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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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4章 心想 (第4/4页)

胎,不再来自血rou和情爱,不再有人的全部丰富性——他们它们?是可以成批成套产出的制品。就是在去年,一九九三年,《纽约时报》轰动性地报道美国两个科学家,j·霍尔和r·斯蒂尔曼在实验室里利用胚胎细胞分离,成功地复制出了四十八个新的人类胚胎,其中有两个居然成功地活了几天。高科技的新人种正在叩响历史的大门,教廷,政府,伦理学教授,贫民区的母亲,都为此不安和恐慌。但他们还未意识到,仿生人的诞生不仅仅出现在实验室,也在其他地方悄悄进行。比如那些政治专制和商业专制的语言暴力,正在谋杀人心,正在批量生产出空洞的目光、呆滞的表情、对一切随波逐流无动于衷缺肝缺肺的物质化存在,其人生永远只有权势和时尚这唯一的向度。在那些人的脸上,不是分明呈现出仿生人的近似面目?

    十一

    没有一成不变的人性。人是不断变化演进的。人在很久以前可能有鸟的锐目,有狗的好鼻子,有老鼠对地震的预感能力,当然也可能有luanlun的无知和胡来。文化使人脱离了动物状态,也失去了这些好的或者不好的东西,获得了新的人性表现——说这是进入了本能和遗传的文化积层,没有什么不对。

    人们还会往前走,凭借文化的创造走向深不可测的未来。但无论怎么变,人永远是一种文化的自然,或说是自然的文化。自然是文化的重力,没有重力的跳高毫无意义。自然是文化永随其后的昨天,永贯其身的母血,是拉着自己的头发怎么也脱离不去的土地——一旦脱离这块土地,绿叶只能枯萎凋零——除非是塑料叶。在这个意义上,仿生人代表着把人拔根而起的企图,初露技术化的杀机。仿生人的生理性复制或文化性复制,都意味着人这一特定物种的自杀——即使有些人把这些复制描述得十分美妙。

    历史常常只有通过灾难才得以向前推进。蒸汽机在十八世纪一声汽笛拉响的时候,欧洲弥漫着普遍的乐观情绪,竞相欢呼这“摇撼旧世界基础的伟大杠杆”恩格斯语,甚至相信新技术将帮助人类消除一切帝制和贫困。直到世界大战频频引爆,蒸汽机延伸成坦克和轰炸机,在硝烟中向生命扑来,人们又差点落入了失望的深渊。杜桑的《下楼梯的裸女》,卓别林的《摩登时代》,沃霍尔镜头下的电刑椅,莫不表现了机器对人的异化、奴役以及残暴。对工业技术的反省和批判,一次次成为很多文化人当中风行的主题,颇有点中国古人“绝圣弃智”的遗韵。

    其实,技术无罪,技术至上才是盲目,对技术失去了道义和诗学的控制才是人间地狱。如果不能理解这一点,任何新技术还将成为人类的陷阱——包括电脑。从眼下的情况来看,电脑诚然可以实现信息分享,把人与世界紧密相连,极大地提高生产和生活的效率。但是,要是人性的监控一旦撤除,电脑也可能造成新的阶级分裂:一方是编程和网络控制寡头,集中着越来越大的支配权利;另一方则是普通cao作者大众,越来越成为电脑的奴仆和附庸,从算术“傻瓜化”开始,到照相“傻瓜化”,开车“傻瓜化”,家居生活“傻瓜化”等等,最后可能丧失人的基本技能,丧失人的主体性:除了按按键钮,什么事也不会做。知识寡头批发一块芯片,就可以规定人的全部生活。到了这个时候,新的上智与下愚,新的“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势必成为普遍话题和公共逻辑——电脑将为新一代集权专制主义提供强大技术基础。

    这还只是可能的险境之一。

    十二

    六十多年前,著名经济学家j·凯因斯一眼看破技术崇拜的狰狞。他较为乐观地预测孙子一代的情况,说那时候人们“将会再一次把目的看得重于手段,宁愿追求善而不追求实用。”“可是,”他接着说,“这样的时候还没有到来。至少在一百年内,我们还必须对己对人扬言美就是恶,恶就是美:因为恶实用,美不实用。”

    凯因斯预告了一个阴暗的百年。

    从那时起,人类一次次在日益技术化的世界里苏醒人性的理想,绿色和平思潮一次次扬起救亡征帆。绿色和平思潮不仅仅是环保运动或反核运动,以六十年代初的“罗马俱乐部”为标志,正发育成一套完整的并且是实践的政治学、经济学、伦理学以及哲学,对生命的恶质化全面阻击。它直指人心,从根本上反对侵夺他人和榨取自然的态度,力图重构健康生活方式。它明智地区分了两种技术:一种能增强人的技能和尊严,另一种把人的劳动移交给机器,而人成为机器的附庸和牺牲品。它并不反对技术,只是要呼吁人比商品高贵,比效率和利润更重要,因此每一项技术都应成为非暴力的技术、民主的技术、人民的技术,也就是达到佛教“正命”境界的技术。它的乌托邦品格使它成为弱者,但也正是这一点使它永远强大,一次次优美地复活并且指示人们精神自由的方向,指示洁净、清澄和圆明的生命之境——南美洲的热带雨林,乌克兰的草原,孟加拉湛明的天空,长江和黄河碧透的流水。

    生命之境是外在物态,更重要的是内在心态。也许,比拯救一只麻雀和几棵树更不容易的事情,是人们投入精神的自救——永远保持一种文化生力,不断获取营养又不断清除污秽,给自己的每一个日子留下真情实感,留下人心的自然。

    这是一个想法,也是一种活法。

    十三

    有些人曾经嘲笑中国的用语,比方用“心”想而不用“脑”想,不符合解剖学的常识。这当然不无道理,也曾被我赞同。但细细一想,真正燃烧着情感和价值终决的想法,总是能激动人的血液、呼吸和心跳,关涉大脑之外的更多体征,关涉到整个生命。在一个纸醉金迷的庸常时代,人类精神等待一次新的圣诞,一次血泪中新的太阳东升——这样的日子正在潜入每一个平常日子。它显然不是一个智商的问题,不光是一个或很多个聪明脑袋就能解决的问题。它等待一代或几代优秀的人全身心投入,等待千万人用自己的日常生活来组成抵抗和创造。

    真理的周围没有掌声、喝彩和赏金,而且总被这些东西热乎乎地养育成虚伪。真理常常是寒冷和荒凉,勇敢进入者全凭正大的一念,甚至不需要太多的知识和技能。

    不科学也罢,不能与其他语言沟通也罢,我现在更愿意使用这个古老而神秘的词——心想。

    用一生中全部怦然动心的回忆和向往。

    1994年8月

    *最初发表于1995年《读书》杂志,后收入散文集《完美的假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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